第61章

然后邹士夔听到大家强咽口水的响声。小平头肠子发出悠长的叫声，喉结剧烈地一上一下，说：“不尝倒也罢，一尝真馋啊，搜肠刮肚地难受。”

另一名难友对狱卒叫道：“喂，黑狗，咱们迟早是要吃断头饭的，不如现在端上来吧。”

“想的美，断头饭可没大肉白馒头。”狱卒不屑地回答。

“能吃上口肥肉，死也值了。”难友感慨，强压心头乱窜的馋虫，低头躺回自己床铺。

邹士夔把抓馒头的手放下，将肉与馒头一并推给难友们，转身对狱卒说：“我吃饱，现在可以上路了吗？”

“好嘞，上路——！”狱卒高声尖叫，打监狱门外冲进来一小队士兵。

邹士夔被押上黑咕隆咚的囚车。他双手双脚都被钉上镣铐，盘坐在地板上，左右一边一个士兵夹住他，一双手如铁钳一般箍住他胳膊。车子一路颠簸，驶出龙华监狱，直奔市中心而去。

邹士夔想，这是他被捕之后第一次面对公众，他要用什么样姿态站在法庭上？

“我不是罪犯！”他一再告诫自己别在法庭上犯怵，“犯案完全出于公义，而非私利。”

想到这，他觉得腰杆又硬了。法庭的确是威严所在，可自己问心无愧，无惧任何审判。而且，公开审判的法庭何尝不是宣扬爱国抗日的好地方，旁听的记者会将他说的话传遍上海滩。

汽车慢下来，司机不断按喇叭，周围人声鼎沸，邹士夔感觉到地方了。果然，囚车停下，后厢两扇铁门被拉开，士兵提起他胳膊，将他拉下囚车。

阳光扑面而来，刺得他睁不开眼睛。刚刚盘坐在地，两腿麻木，差点软瘫在地。

“撑住，是你亮相的时候了！”邹士夔心中对自己大叫一声，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定下神来。他面带笑容，环顾四周。周围早就挤满大小报刊的各路记者，闪光灯频频爆响，拍下他初次露面的镜头。

邹士夔气定神闲地望着围观人群，抬头挺胸，没有丝毫慌乱，还不时向人群频频点头致意。

远处一阵骚乱，有人大喊：“学生**冲过来啦！”

所有人回头观望。今天执勤指挥的汪勇毅急忙吹响警笛，挥手招呼手下。

“别让学生靠近，顶住！”他声嘶力竭地呼叫，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如一条条黑狗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窜去。

邹士夔举目远眺，看见赵老师带领浩浩荡荡的学生**队伍，如排山倒海一般扑向木栅栏。他们想挤进警察的包围圈内，抢出邹士夔。可警棍如雨点一般落在冲锋的学生们头上，双方扭打成一团。

赵正轩也看见邹士夔，举起双手，手掌拢成一个话筒，大声喊：“邹士夔，站直咯，别怕，全市学生都来声援你啦！”

邹士夔激动万分，视野被泪水模糊。他狠狠点头，嘴角绽开欣慰的笑容。今天，他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！想到这里，他更有信心了，昂首挺胸迈步跨进法庭。

法庭里，新闻记者挤满旁听席，又一阵镁光灯忽闪忽闪，如枪炮一般往他脸上招呼。他站在被告席上，回头扫视一圈旁听席，有所期待地寻找什么。突然，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，邹士夔如遭雷击，浑身哆嗦一下，鼻子一酸，一股热泪夺眶而出。那是父亲邹明孚，他泪眼婆娑，正朝自己颔首示意。

邹士夔强忍泪水，不让自己失态。有父亲在场陪伴自己，他心中似乎有了底气。于是挺起腰杆，气宇轩然地去面对审判。

高高在上的法官席上坐着两个人，其中一名两鬓斑白的老头，头发中分背向后，用发蜡梳的纹丝不乱。他身穿藏青色毛呢中山装，双目沉郁，看模样是中国法官。另一个人鼻梁上架一副玳瑁眼镜，小平头五短身材，嘴唇上留一簇小胡子，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。

邹士夔诧异，民国政府早就收回司法主权，会审公廨已成历史，法官席上怎么还会有外国法官参与判案？

正在疑惑时，堂下戴大檐帽的庭丁高喊一声：“开庭！”

法官猛敲一记法槌，说：“本案由于涉及外国侨民，故修改一般程序，适用特别审判程序，由日本总领馆领事代表参与审理，与本法官共同判案。”

旁听席上一片哗然。披袍子的辩护律师跳起来表示异议，却被法官一句“反对无效”打发了。

接下来控诉方席位上的检察官起立宣读控诉书。门外一阵骚乱，有人传话进来说学生已经冲破军警警戒，正扑向法庭大门。检察官惶惑地抬头向外张望，数次中断宣读。等他好不容易读完起诉书，窗外传来霹雳一般的呐喊：“爱国无罪！放我同胞！”

外面数千学生高喊口号往里冲，气势如拍岸潮水，军警们竭力抵挡，好不容易没让学生突入法庭。

正当邹士夔分神谛听外面动静的时候，辩护律师已经开始宣读辩护词。啰啰嗦嗦一大篇，绕来绕去无非就是低声下气向法官求情。邹士夔听得不耐烦，高声说：“法官大人，我能自己为自己辩护吗？”

“本庭已经为你指定辩护律师，所以驳回你的请求。”中国法官面无表情地说，“年轻人，沉住气，待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。”

律师读完辩护词，法官提问：“被告对公诉人指控的事实有没有异议？”

律师看向邹士夔，邹士夔抢着回答：“一切属实，没有异议。”

“那你认罪吗？我提醒一句，你的认罪态度将决定对你的量刑，所以请慎重回答。”

“我，不认罪！”

邹士夔还想继续说下去，却被法官立刻打断：“本案犯罪事实清晰，空辩双方没有争议。因此本庭将当庭宣判。在此之前，先由被告作最后陈辞。我再次提醒，希望被告真心认罪诚意悔过，取得被害人谅解，不要执迷不悟。”

终于轮到自己说话，邹士夔明白，这是自己在公众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达自己的心声，所以他深吸一口气，壮起胆，控制住因激动而发抖的嗓音，说：“谢谢法官大人给我机会作最后陈辞，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说话，也可能是最后一次。我不会痛哭流涕，以卖惨来求得法庭宽宥。如果有人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，以达成杀一儆百的目的，那么他要失望了。”